有人说,泰山石敢当就像一个行走的泰山,它走到哪里,就把泰山精神传播到哪里。作为泰山的标志性精神文化遗产,泰山石敢当习俗在民间甚为流行。2006年,泰山石敢当习俗被国务院列入中国首批非遗名录。
泰山石敢当历史文化悠久,形象贯通古今。它的演变、传播、发展,见证了中华文化的承载力和生命力。梳理泰山石敢当的发展过程,让我们一起感受这段历史,这种精神和文化。
石敢当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表现形式。那么,源于西汉的“石敢当”风俗,是如何与泰山进行结合,形成新的“泰山石敢当”信仰的?泰山文化研究学者周郢通过从“石敢当”到“泰山石敢当”的神名演变,再到“石将军”与“石大夫”的人格变化,揭示了这一信仰由灵石崇拜逐渐生发为泰山崇拜的文化历程。
从“石敢当”到“泰山石敢当”
“石敢当”信仰的源头可追溯至汉代,西汉史游《急就篇》中即有“师猛虎,石敢当;所不侵,龙未央”之语。《急就篇》中“石敢当”,或认为系指当时宦官石显。张丽生《急就篇研究》云:“书中‘师猛虎,石敢当;所不侵,龙未央’……这四句可作隐含深意的解释为:老师(指萧望之)像猛虎一般,石(指石显)敢承担抵挡(意为不怕),所以不见侵害,因为龙(指元帝)还未央。此后盛行于唐。唐大历间福建莆田镇石题有“石敢当,镇百鬼,厌灾殃”之辞。但在这些早期文献中,所出现的均是“石敢当”,而不是如后世所见的“泰山石敢当”。这说明最早传播的这一灵石崇拜风俗,尚与泰山了无关涉。那么,这一信仰是什么时间与泰山发生联系,并最终演变成为“泰山石敢当”呢?
根据目前所掌握的资料,最早一方镌刻“泰山石敢当”五字的石刻出现于金代。台湾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藏有分别拟题为“金如意院尼道一首座幢记”与“金泰山石敢当蒙古文”的两组拓片。两组拓片中均有“泰山石敢当”大字双钩楷书。通过比勘,这两组拓片应系拓自同一方碑石,因拓制碑刻部位不同,遂被判为两组并分别拟题。根据碑下“大金燕京易州涞水县如意院”之题记及“维皇统六年岁次丙寅十二月丙申朔二十五日乙时建”之年款,可推知原石应在易州涞水(今河北涞水),其立石时间为金皇统六年,正值宋金之际。今见最早的“泰山石敢当”碑石出现于此时,按照常情推论,其习俗之形成时间还应早于此年。如果将“泰山石敢当”五字出现的年代,推定在前此(金皇统间)不久的北宋时期。那么,流传已有千载的“石敢当”的风俗,为什么会在宋代与泰山“合二为一”?周郢认为,究其背景,实与宋代泰山信仰的兴盛与传播有密切关联。
泰山崇拜历经先秦汉唐的发展,至北宋达到极盛。宋真宗为了“镇服四海,夸示外国”的政治需要,于大中祥符元年(1008年)举行了规模空前的泰山封禅。告成之后,对泰山益加崇祀,加号为“仁圣天齐王”,后又晋号为“仁圣天齐帝”,使泰山神阶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一级。北宋对泰山几乎无以复加的尊祀,标志着泰山作为域中第一山的官方地位最终奠定。由于国家祀典的日益隆盛,民间对泰山的崇祀也不断升温,而且民间报赛活动的频繁举行,更促成了“东岳庙会”的形成。东岳庙会的涌现,使泰山信仰深入到社会最基层。泰山作为第一名山的观念,亦最终在民间信仰中得以确立。
这种对泰山的普遍尊崇,改变了千年“石敢当”风俗的演变轨迹——由于人们无不认为“灵石”应出自“灵山”,而泰山又是“仙闾灵府”、当时域中最尊之山,因此很自然地将“灵石崇拜”与“灵山崇拜”结合起来。“泰山石敢当”的新型组合开始在民间出现。
“泰山石敢当”的出现,也与泰山石的传播密不可分。“石敢当”的习俗是以镇宅灵石为其载体,见于唐代敦煌文书的“用石镇宅法”,就反映了当时埋石于宅以保平安的社会习惯。而泰山石作为观赏奇石,很早就为赏石家所崇而价重四方、流播天下。《禹贡》所记岱畎之贡中便有“怪石”一项。唐代,泰山石成为馈赠珍品,被地方官献于公卿之门。至北宋,泰山石已被列入《云林石谱》等书,成为贵族园囿之藏珍。泰山石出自封禅圣山,自被视为“通灵”之物,泰山“石泣”而夏桀亡,“石立”而汉昭兴,都是史册昭著的掌故。而其石被置入园林,至“视之如贤哲,重之如宝玉”(白居易《太湖石记》),与灵石能镇宅的功用有暗合之处,可能成为泰山石与“石敢当”组合的又一契机。
综上可见,周郢认为,在赵宋一代,传统的“石敢当”灵石崇拜风俗得到延续,泰山信仰在全国普及,泰山石受到社会推崇而成为石之珍品,三者结合,遂使得“泰山石敢当”呼之欲出。
从“石敢当”到“石将军”
同在宋金之际,“石敢当”信仰还发生了另一转变——由一方灵石逐渐人格化,最后变成一位威灵赫赫的“石将军”。元陶宗仪《南村辍耕录》卷十七云:“今人家正门适当巷陌桥道之冲,则立一小石将军,或植一小石碑,镌其上曰‘石敢当’,以厌禳之。”清代《集说铨真》亦称:“‘石敢当’本系人名……或加‘泰山’二字,名曰‘石将军’。”民间流传的石敢当赞诗云:“甲胄当年一武臣,镇安天下护居民。捍冲道路三叉口,埋没泥途百战身。铜柱承陪闲紫塞,玉关守御老红尘。英雄来往休相问,见尽英雄来往人。”(明徐勃《徐氏笔精》卷七引明杨信民《姓源珠玑》)也是将其作为武将加以称颂的。今见最早的“石将军”似出于金代,咸丰《宁阳县志》卷二《山川》:“陪山:东与告山相直,古将军堂奇迹在焉。告山东北里许,山麓蹊径旁有一黑砂石,高三尺许,上有‘将军堂’三字……北有一大石,不知何人刻作人形。又有一石,刻‘大定七年十月五日’。盖金时好事者为之。”所言“将军堂”石人或即“石将军”。至今在各地“石敢当”文化遗存中,许多都是将其塑造为武将形象。
“石将军”的形象据说来自五代时的石敢。清《泰山志》卷十九引元陶宗仪《说郛》“石敢当”条云:“凡阳宅冲处,率树小碣曰‘泰山石敢当’。石敢,乃五代时勇士。先是晋高祖自镇州朝京师,适愍帝出奔,止传舍。敢袖铁锥侍高祖,遇变,遂与左右格斗而死。稽《宅经》须避方煞,故取‘石敢当’耳!其曰‘泰山’,则又镇宅之义也。”
五代猛将“石敢”与灵石“石敢当”,由于名字相似,在民间传说中合二为一,“石敢当”成为“石将军”,符合传说故事的演变规律。不过,历史上的石敢之乡里与活动地域,都与泰山毫无关联。但在后来的民间传说中,“石敢当”的人格化身“石将军”,却被紧紧“锁定”在东岳泰山的文化背景之上。
民国何振岱纂《西湖志》卷二十四《外纪》引《听雨轩赘笔》最早提到石敢当的“籍贯”,云:“石敢当,泰安人,古勇士也。”(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整理本页516)在陶阳等编《泰山民间故事大观》中收录了多篇“泰山石敢当”传说,其中一则云:“泰山有一个人,姓石名敢当。他家住徂徕山下桥沟村……他很勇敢,什么也不怕,好打抱不平。在泰山很有名,都知道他很厉害。有些人被欺侮了,就找石敢当替他打抱不平。”(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年版,页199)其他相关故事中,也均说石敢当的老家是徂徕桥沟(同上,页159)。
另外,山东出版总社泰安办事处编《泰山传说》中“石敢当”篇,亦称“石敢当是后晋泰山石家林人。”(山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,页178)石家林在徂徕桥沟南,即石姓族墓所在。
这些故事虽采录甚晚,但在民间却流传已久,具有一定的史证价值。正如陶阳先生《“泰山石敢当”民俗信仰源流》一文所指出:“上述流传在徂徕山和泰山的这两个口头传说故事,我认为是研究‘石敢当’民俗信仰非常珍贵的资料。它既与史游《急就篇》中‘所向无敌’的勇士相暗合,又符合有关石敢当的民俗信仰。”(《民间文艺集刊》第八集,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)武士、猛将型的“石敢当”,在民间传说中被定位为“徂徕人”,显然是“石敢当”信仰与“泰山”结合后的新说法。其说产生,也有着复杂而有趣的文化背景。
著名文史学家徐北文先生在考察碧霞元君信仰时,睿智地发现了“石敢当”与“泰山老奶奶”两大泰山神的内在联系。
“当今在泰安民间流传的故事则是:古时候,徂徕山有个叫石敢当的农民,平日急公好义,很有威信,只生了三个女儿,最小的女儿在徂徕山砍柴,遇见老嬷嬷指点,到泰山成了一山之主,即泰山老奶奶(据陶阳主编《泰山民间故事大观》)。显然,这一故事是从前一故事(按指《玉女卷》中玉女元君为“西牛国孙宁府奉符县善士石守道”之女说)演变来的。它盖源出于金元之际的泰安民间,当时人们还记得泰安郡原来叫奉符县,石守道那时还在民间有相当的名声,所以把女神说成当地学者石徂徕的女儿……其后这故事仍在泰安流传,石守道的名声已渐湮没,就把人们常常在建筑物上刻写的‘泰山石敢当’替换了石守道。石守道是徂徕山下人,又号徂徕先生,因此石敢当的故乡也是徂徕山了。”(徐北文《泰山老奶奶的来历》,载《徐北文文集》页31,济南出版社1996年版)
徐北文先生文章的本意,是探讨碧霞元君为石敢当女儿之说的源出,但却连带破解了石敢当信仰的一项重要内容:民间产生石敢当出徂徕的俗说,乃是与泰山玉女(碧霞元君)的兴起相关——由于“石敢当”与“玉女”都依托泰山,因之在民间话语中,两大泰山主神遂发生联系,从而促使“石敢当”人格化之后又进一步本土化。
徐北文先生揭出“石敢当故乡”被设定在徂徕山,乃与石守道其人有关。石守道即北宋学者石介,世称徂徕先生,其故里在徂徕桥沟村。徐先生认为:由于民间传说中“玉女”之父由最初的“石守道”,逐渐演变为后起的“石敢当”,石守道故里徂徕,于是“石敢当”便也随着“石守道”而“落户”于徂徕。这是一个极具慧心的学术“顿悟”,透析入微,原委昭明。不过,周郢以为:“石敢当”以“徂徕石将军”形象的出现,还可能与徂徕石氏有着另一重要文化根源。
徂徕石氏虽是五经世守的儒学世家,但同时也曾是以武自重的地方豪强。石介裔孙石珪“有臂力”,于金元之际负险自守,称雄一方。石珪在当时被世人尊之为“石将军”。光绪《山东通志》卷三十八云:“石将军祠:在(金乡)县学南,祀元总管石珪,元至元年(1264)建。”在金元之后“石敢当”日趋“泰山化”的过程中,“石将军”的形象很可能融入了“徂徕石氏”(包括石珪)的一些素材,最终导致在民间俗说中,将“石敢当”纳入了徂徕石氏家族,“石敢当故里”也由此被认为是徂徕石氏聚族而居的桥沟村。
近年,在桥沟以北数里之遥的旧县村,发现了一尊“石将军”石刻造像。石像高约1.92米,宽约1.36米,为武将装束,躬擐甲胄,手执长弓,昂首挺立,仪态威严。其造型与H·多尔(H·Dore)《中国迷信研究》中所刊“石敢当像”特征相合无间,可证石像即是“石敢当”。据中国美术学院毕斐先生考察,其镌刻年代在明代以前(参见拙作《泰山“石敢当”信仰的两处文物遗存》,载《民俗研究》2005年第4期)。此外,在泰山附近莱芜高庄镇埠阳庄、寨里等地也有石将军像及庙宇存在。“石将军”形象在徂徕周边发现,为探讨“石敢当”与徂徕的文化联系,又增添了一条实物佐证。
从“石敢当”到“石大夫”
“石敢当”信仰到了明清时期,又发生了一次重要演变,即从“石敢当”演变为“石大夫”。对此,清初学者王士禛《古夫于亭杂录》卷六“太山石敢当”条作了记录:“齐鲁之俗,多于村落巷口立石,刻‘太山石敢当’五字,云能暮夜至人家医病。北人谓医士为大夫,因又名之曰‘石大夫’。”(中华书局1988年版,页125)
本来在“石敢当”或“石将军”的故事中,已然有驱邪医病的故事情节。这一神异特征,在后来的信仰中得到增强。于是在旧有“石敢当”信仰中,又派生、演化出一位悬壶济世、治病救人的新形象——“石大夫”。
这一信仰,源起于泰山以东的章丘东陵山。关于“石大夫”的最初记载,见于万历《章丘县志·轶事》,志载:“东陵山下大石,高丈馀,有神异。不时化为人,行医邑中。嘉靖八年,尝化一男子假星命,自号石大夫,至渭南刘家。是时,前令刘凤池方为诸生,见其支干,即下拜曰:‘我父母也。异日登第,必令吾章丘。’凤池愕然,后果登进士,谒选得章丘。迹其人,父老并不知,夜梦见石曰:‘我非人,东陵山下亭亭大石即我也!’凤池因往祭其处,留诗刻之,为立庙。邑人有沉疾多往祈祷,辄托之梦寐为人医无不立愈。”今石大夫庙已倾圮,而大夫石犹存。其石位于普集镇东岭山(茶叶山又名杈枒山)西麓,石如巨屋,高5米,当地人称为“石大夫爷”。巨石东侧有篆书“大夫石”三字,南侧镌有“嘉靖辛丑(1541年)孟夏,赐进士及第关中刘凤池书”二诗。据以上史证,可知章丘地区是“石大夫”形象的策源地。(参见叶涛、刘晓《泰莱山区石大夫信仰考察记》,载《民间文化论坛》2007年第3期)
到了清代,关于“石大夫”的形象进一步丰满,《章丘县志》与《古夫于亭杂录》仅记录了石化大夫的简略故事,而清道光时期的《石大夫庙叙》碑则以生动笔触描写了一则人神间“富贵不易交”的故事:“先是前明大夫尝鬻药江南,见五尺童,揖而延之坐,曰:‘是吾邑父母也,愿异日勿相忘,吾石姓,可访我于东山之下。’候以茶而别。后果成进士,以知县用,分符章邑。乃赴东山访问,并无石姓。小憩于巨石下,恍惚假寂时,其人至矣。指石而言曰:‘此即我。相别数十年,今蒙屈驾,时来一晤。’倏别而醒,若惊若失,因揖石,为其内子祷疾,寻愈。镌文于石身,以彰灵异,旁为矮屋妥焉。”这一石大夫形象被赋予起死回生的神奇功能,传其神游走民间,布施药物,拯救四方病患,因而赢得士庶妇孺的狂热崇拜,如清蒲松龄《聊斋志异》卷十二《韩方》篇云:“齐东农民韩方,性至孝,父母皆病,因具楮帛,哭祷于孤石大夫之庙。”其庙祀也由章丘东陵一山自周边传播流衍。
清代前期,“石大夫”信仰先由章丘南传至与之接壤的莱芜、北传至淄博;清代后期,再由莱芜传至泰安与新泰。上述地区至今留有众多的“石大夫”庙祀遗迹,如邹平黄山、博山石马镇、莱芜和庄、泰安祝山、新泰莲花山和青云山均有石大夫庙,莱芜横顶有石君祠。其中,祝山石大夫庙今存有《石大夫庙叙碑》,是泰山地区“石大夫”信仰的重要文物遗存。
祝山在泰安市岱岳区祝阳乡北,《泰山道里记》记此山:“小卢山东八里为祝山,单椒圆麓”,属泰山东麓支山。山上旧有石大夫庙,毁于近代,今惟碑石留存。《石大夫庙叙》为道光七年(1827年)泰安县恩科举人、候选知县赵孟班所撰,碑高1.18米,宽0.83米。根据《庙叙》所载:泰安的“石大夫”系由莱芜羊丘山传入,每年重阳,祝山都有规模盛大的大夫庙会,赶会庶众遍及整个泰安东乡,祝山成为“石大夫”信仰的一大传播中心。作为“石敢当”信仰的一线支流“石大夫”崇祀,最初兴起于泰山临近州县,最后盛于泰山附近支山,兴起与繁盛都在泰山周边展开。清末学者俞樾《茶香室丛钞》卷十在引述王士禛“石大夫”之说后称:“按:此(泰山石敢当)五字南中有之,而无医病之说,亦无大夫之称。”说明与遍及全国、远播海外的石敢当风俗相比,“石大夫”的传布地区则相对有限,可谓是土生土长的泰山灵石信仰。
周郢介绍,在考察石敢当的历史演变时,会发现石敢当信仰不断地被泰山化,由原来与泰山无关的灵石,逐渐演化成五岳独尊的泰岳灵石,人格形象也渐渐从石将军演化为石大夫甚至为普通人。他说:“泰山文化中的安若泰山、镇鬼避邪、担当精神等内容也体现在石敢当信仰中。在历经千百年演变后,石敢当已经成为泰山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,石敢当与泰山再也难以分离。”